嚴一能:灼熱史

2024.06.15 - 07.13


時間烈焰中的悲愴

文/王將


嚴一能是一位盜火者。他使神圣之火臨在於他的畫作上。正在燃燒的烈焰、趨於熄滅的灰燼以及飄零的火花,皆捕獲了觀看者的注意力。我們能在其創造抽象畫面中體認出自然,但這些圖景又遠不同於對自然現實的描摹,它們是藝術家創造意志的顯現,是精神性的物質縱深。顏料如巖層一般緩慢堆積,平面繼而拓展為一個體量感極強的世界,他的情緒和思考在這裡逐步沉淀。然而,這擁有相當厚度的“地質結構”並不穩定。在皸裂的間隙內,烈焰的灼熱從未散去。“灼熱史”試圖鋪陳出一幅不受任何文明轄製的地質景觀。灼熱,既是火這一意象的直接觀感,也是推動靈性層面凈化和升華的能量。此處的“史”,不再是我們用言語編織的故事,而是地質學意義上的時間。這時間自世界形成之初便已開始。從冥古,至太古,再到元古,滾燙的大地漸漸冷卻。在翻騰的熔巖和海洋的交匯之處,生命誕生。時間繼續流轉,生命的狀態必然經歷改變。那象徵生機的火焰,常在近乎熄滅時復燃。毀滅與重生不斷地上演,從地表至地幔鐫刻下變遷的痕跡。一股悲愴之情自此涌出,那是潛藏在嚴一能畫面至深之處的神性體驗。


01 悲愴能量

嚴一能的近作呈現出加與減的辯證。增加的是顏料的厚度與紋理,隨之消減的是具象的表徵。加與減,一如陰陽。繪畫的過程又如同擊鑿裸巖,更好似雕刻。力道留下刻痕,雕琢出正形與負形。在這復雜的動態內,顏料不斷地生長變化。不同顏色在時間維度上製造出諸多斷層。他好像故意地埋下了一些線索。每一張畫面都分布著規整的平行暗線,這些線不是用顏料勾勒的邊界,而是觸覺上的序列。這個觸覺秩序並未能夠統治一切,目光被一處處細節的肌理打斷。嚴一能造型手段的獨特之處即在於此,他使我們想要逐層掃描的欲望落空了。觀看的視線難以斷定一個局部在創作時所處的具體時空。局部裡存在著局部,秩序裡套著秩序,無序裡藏著無序。越看越細,卻越來越看不清。視覺結構在迭代,其形態呈現出某種自相似的特性。數學上,這樣的幾何結構被稱為分形。分形藏在畫面各處,它們的形態雖不是螺旋的,但卻足以將我們卷入視線的漩渦。


他的繪畫在以其獨特的肌理時刻提示著觀看它的人,其凝視的對象是物質。這物質不只具備目光拂掠而過的表面,還引誘目光深入進去,探入物質的縱深。畫面保持著基礎幾何形的輪廓,但顏料漫溢、堆疊所拓展而出的厚度逾越了基底形狀的絕對邊界。作品由此獲得了相對自然的、不規則的外觀。顏料包裹著我們所能看到的全部塊面,就連畫框的側邊也成為展示面的延伸。作品好似一塊剛剛從巖地上切割下來的標本。人造物模擬著自然——就這層意義而言,嚴一能回到了繪畫的古典議題,即對現實的模擬。不過,這不意味著他的藝術退回到藝術史的經典敘事裡。古典議題的側重在他這裡發生著根本性變化:既往古典藝術關心的是真實或自然,因此對真實和自然的不同定義就決定了其再現的標準。而他的注意點是模擬這個動作,對本質的關注轉移為對現象的深剖。這恰恰命中了當代思潮的核心,他將繪畫的“潛能”開發了出來。這潛能首先是否定意義的,顏料永遠只是對真實色彩的模仿和無限接近,它不能替代自然。自以為是的指代和預設都源自人的驕傲。唯有棄絕驕傲,這潛能才釋放正嚮的能量。形象通過潛能而浮現,它們肖似創造它們的人。


形象以其自身飽飫了“饑餓”的藝術家。這饑餓,不是身體本能的反應,而是指靈性上經驗到的悲愴。原始的虛空至暗無光,意志的暗流在涌動,像是一片海。漂浮於這海上,一切都失掉了方嚮,希望與不安混雜成一團。創造的意志則開啟了另一種循環:世界被建立,經歷破壞,之後重建。但重建後的世界又不可避免地經歷毀滅。嚴一能的畫面正是廢墟的切片,它們確立了一種悲愴的形式感。局部和整體在此形式感裡拉扯、對抗、妥協。他曾講過一個精彩有趣的比喻,畫面的局部被喻作多動的貓,整體上擺出乖巧的姿態,但還是會在一陣反抗後逃脫。不久後,它再一次假裝順從。如此周而復始,局部與整體的博弈成為他對於歷史“永劫回歸”的圖示。局部的背叛使畫面整體經受重創,但它又更新著整體,阻止並逆轉了整體滑嚮平庸的趨勢。它喚醒整體,賦予其劫後的余生。


02 地質時間


在無法消解的矛盾內,人的有限理智總是得出某些臨時的解決方案。然而所謂的真知灼見,其能量並不足以使靈魂感到灼熱。唯有步入沙漠般的絕地,那些被遮蔽的精神才有可能顯現。這就是嚴一能沒有在畫面裡留下語義線索的原因,他要經驗緘默的悲愴:“我所理解的抽象精神是人作為社會生物一直回避的那種孤獨感。只有獨處時,我們才會感受到那種面對曠野的悲愴。”這種悲愴蘊藏著能量,一種屬於獨行者的能量,一種熾熱的能量。它推動熔巖從火山口噴涌而出,但是如此的自然景象絕不是嚴一能意圖抵達的目的地。他的畫面並不指嚮外部的世界。他審慎地與現實保持著一種距離,他懂得在曠野裡分辨,延遲對事物的判斷。那洶涌澎湃的畫面乃是心理的時空。我們經由理智進入他的畫中,但在那個地質學外觀的結構裡,我們遭遇到了無意識的自我陳述。那些曾經被壓抑、被遮蓋的創造沖動得到了釋放。


嚴一能的作品不是一類平面的圖像,它們是一系列自在自為的空間。在其中,萬物於斗轉星移間被淹埋,朽木歷經千百年終凝固為化石。在這類似地質構造的空間深處,是時間在不斷地蓄力。此處的“時間”有三個層面:首先是藝術家真實投入的生命時間,它是線性發展、不可逆轉的。最初命名作品的時候,他還是會借用漢字符號的象形意涵。但後來他干脆采用創作的時間段去命名作品。數字序列不再和畫面有任何具象上的聯系,它不會干擾畫面,只是純粹地標記下時間。任何特殊的語義均被燃燒殆盡,連同一起焚毀的是語義裡滲透的控製欲。第二個更高的層面便是地質時間。東京大學學者小田部胤久將地質時間解釋為是巖石層垂直堆積的方式,過去以潛在的形式留存並影響著現在。可以說,地質時間標記著沉積的先後。借助地質時間的定義,我們可暫且將其畫面的縱深理解為是垂直堆積的地層。


然而,嚴一能顛覆了沉積的順序,巖石層有序的堆積被一種心理能量所擊破。這便進入到了時間的最高層面——意志的時間。意志時間無法脫離前兩個維度單獨存在,生命時間是基礎,地質時間是完美的中介。在漫長的地質年代演進裡,人類的歷史只是微小一瞬。但是,恰是在這一瞬間,人的意志勢能翻轉了地質結構。如果我們將可見的表象看作是地殼的話,那麼嚴一能的心理動機則是地幔。在地殼的裂隙處,地幔物質噴薄而出。意志原本是暗中的潛流,它支撐著表象。而一旦表象的平靜和穩定被擊碎,意志積蓄的心理力量就不得不噴發了。噴發帶來創作過程裡的即興和失控,將創作者和欣賞者推嚮感知的高峰。不過,嚴一能的繪畫沒有去刻意渲染心理時空的光與暗,反而掩飾著主體的痕跡。在他看來,意志的時間不應被個體化,它不專屬於藝術家本人,甚至不屬於人類。在觀看時,我們均獲得了一個脫離人類的旁觀者身份。我們不再陷入歷史學規定的文明時間,而是通過嚴一能預留的“時間”三層次打開超越表象的切口。


他曾如此說道:“一張畫的結束是一座火山的冷卻。”那座火山是內心的激情,其冷卻並不意味著激情的消退,而是激情在經歷淬煉後回歸地質時間的降溫進程。所以,我們在他的畫中看到熾烈的熔巖和將要冷卻的灰燼,就像地質年代裡顯生宙開始的那個時刻一樣。碳元素開始穩定下來,為生命的形成提供條件。熱與冷的張力場內,關於生命的故事徐徐展開。如今,人類也成為了一種地質力量,生命反過來影響著孕育了他的物質世界。時間抵達了人類世。


03 超性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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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在烈火外的平臺上佇立,

唱著“Beati mundo corde!”的佳音,

歌聲遠比我們的嗓子清晰。

 

然後,天使見我們嚮他靠近,

就說:“圣潔的靈魂哪,要走嚮前方,

必須先經歷烈火刺蜇的苦辛。

走進火裡呀,細聽更遠的歌唱。”

 

但丁(Dante Alighieri),神曲·Purgatorio,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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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余年前,嚴一能便開始了他對於火的持續迷戀。火焰隨著時間由表及裡地運動著。它既是意志在表層的顯像,又投射出其不穩定的內在氣息和性格。對灼熱之火的信仰有其歷史。遠古時代,火已為人類所利用。至公元前800年左右,波斯出現了拜火教。他們認為火是世間最圣潔的東西,為人帶來光明、溫暖、正義和希望。火的使用改變了人類的生活,它被當作神來供奉,人們絞盡腦汁竭力維持它永不熄滅。圣火,幾乎以宗教人類學家所能搜羅出的各種形態出現。在猶太的舊約時期,火象徵著造物主的威嚴和祂的義怒,祂的無比能力如同吞噬一切的烈火。新約時期,火在祭祀上的作用減少了,而與末世緊緊相連。來日審判的時候,將有永恒之火在燃燒,懲罰罪愆。我們會發現,火的意象呈現出矛盾:它能耗盡一切,也同時預表著賦予生命的能力。


在嚴一能的創作觀念裡,火跳脫出這些矛盾,他的繪畫指涉著火的轉化與潔凈的能力。火能轉化世界,靈魂的灼熱使生命有了溫度,它能療癒那些冷酷的人心。火也是試煉的手段,如火煉金一般,它將雜質除盡。經院哲學在中世紀時詮釋出“凈化之火”的理論。透過火,靈魂方得以完成凈化,轉化成全新的生命。這凈化的空間是靈魂離開肉體後先要去的一個地方,煉獄(purgatorio)由此誕生了。但丁所言:“必須先經歷烈火刺蜇的苦辛”,即意味著亡魂必須經過火來滌罪。天使的佳音詠唱著“心裡潔凈的人是有福的”(Beati mundo corde),令煉獄之火中的靈魂盼想著那榮福的彼岸。嚴一能的火不受限於上述神學的意象,他妙用著火的多重指涉使觀看者“走進火裡”,從而遁入寧靜。這寧靜似乎和火焰的意象不相匹配,令人想起已有敏銳的觀察者察覺他火中隱藏的另一面——水。火與水,是通常對立的組合,但它們統一在其藝術之內。他在海邊出生,見證過水與火相似的不穩定性。自然裡的這兩個基本物質一樣充滿激情,一樣容易失控,它們既哺育生命,也奪走生命。


火與水的紛爭在地質學歷史上亦產生過深遠影響。18世紀末,關於巖石的形成理論,學界爭論不休。水成論強調形成巖石過程中水的作用,火成論則強調火的作用。現今科學發現,水成和火成均在巖石形成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或許,這一地質學結論也可以運用到我們對嚴一能“巖塊”的分析之上。使其形成的首先是靈性的火,火被造物主投在地上,洗凈了人的心靈。然而,我們在他作品面前感受不到復仇的燒灼。我們經歷著無言的寧靜,猶如淋上了清涼的甘露。是水,水的洗禮溫和地消除了罪孽,與火一道促進了生命階段的過渡和進化。嚴一能盜了火,他效仿普羅米修斯,但是他沒有用這火去主宰自然,沒有借助它的力量去掀起無因的反叛,更沒有把火的力量矇昧地歸因於那些不可知的鬼神。

他借助理性,去無限接近某種超性的存在。他克製著主體性,謙卑地認識到自身的有限。在失控與控製的邊緣狀態中,在可說與無法言喻的交界地帶裡,嚴一能創造了一系列隸屬於地質時間的視覺事實。記憶、想象、現實乃至歷史都被投入圣火之中,它們不會被燒盡,反倒被鍛造得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