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占城:一個、二個、三個
2025.05.17 - 06.21
閆占城:一個、二個、三個
文/孫冬冬
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
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魯迅《秋夜》
但今天我卻想,這塊石頭就是石頭。
他也是動物,是神,是佛,
我不會因它終將變為這個或那個而敬愛它,
而會因為它一直是個石頭
——正因為它是石頭——
今天和現在出現在我面前的石頭而愛它。
——赫爾曼·黑塞《悉達多》
I
有一個問題,閆占城現在的畫作,作為圖像“基底”的背景,為什麼越來越趨嚮於純粹,如同一個中性空間。當然,對於滿足觀看形象(圖像)的人而言,這完全不是一個問題,繪畫原本就是一項“製像術”,有了辨識的形象也就夠了。但現在的畫家,如果也這麼想,只能說明這位畫家尚未經過“現代”的思辨,空白的畫布仍作為一扇嚮外打開的窗戶,畫家只需要將看到的現實描繪下來——有趣的是,閆占城自學院畢業後,他就一直試圖逃離外在世界對於自己繪畫的掌控與支配。
在一開始,所謂的“外在世界”,對於閆占城而言,指嚮的是一種學院化的組織與再現世界的語言模型,他只需要更改一下語言模型就好。就像他初涉藝壇,在2014-2015年所作的,繪畫與再現性無關,而是一場關於質感的遊戲。借由風景展開的畫面,圖與底的空間關系隱沒在斑駁的色彩與豐富的肌理之中,以至於形象看上去曖昧地像其間的一個個細節。雖然,只是換了一種語言表徵,但在那時,外部世界充分給予的物質性提示,正是閆占城為了脫離學院的影響,認知與理解繪畫平面性的實踐入口。
隨之而來的,是對空間秩序的要求:當形象慢慢從背景中生成出來,意味著閆占城的畫面也有了清晰的“圖底”關系——線條式輪廓形象,搭配形狀感的外部世界,通過色彩與筆觸的調度,強化畫面的結構。從質感到形狀,閆占城一直在化約外在世界從自己繪畫所傳遞出的現實感。而與之對應的,我們看到了形象正在逐漸占據了畫面的主體。整個過程,一路過來就像電影中的景別,從遠景、中景再到近景以及特寫,形象逐漸被放大,襯托形象的背景變的越來越靜寂,直到在閆占城近兩年的畫作中,徹底變得沉默。
“如無必要,勿增實體”,閆占城面對繪畫基底的態度,令人聯想到14世紀英國邏輯學家奧卡姆的威廉所提出的思維原則,後世將之命名為“奧卡姆剃刀原理”。這個原理常見的描述形式:如果你有兩個或多個原理,他們都能解釋觀測到的現實,那麼你應該使用簡單或可證偽的那個,直到發現更多的證據。了解哲學史的人,從中可以體味到一種“經驗主義”的哲學底色,所以,“奧卡姆剃刀原理”更多的運用在科學領域。但如果換到另一個使用語境,例如在社會生活中,剃刀所剔除的干擾,到底是什麼?到底是什麼決定了去與留?
當作為一個問題,放在閆占城的面前時,他的行動其實給了另一個答案——正如維特根斯坦所言:“對於不可說的,我們必須保持沉默”。對於閆占城而言,這是一種“後疫情時代”的生命體證,外在世界的不確定性,使得形象的背景回歸到一種母體狀態。在此時,我們可以將之詮釋為一種生命原初的虛無。但對於語言而言,這恰恰是話語的變體,是一種不動聲色的表達術。“此處無聲勝有聲”,上一句是“別有幽愁暗恨生”,與其說出來,適時的沉默才是最誠實的部分。
II
在閆占城近年的畫作中,所出現的人物都會戴著一頂帽子。帽子,是一種用於遮蓋頭部的服飾,有的用於遮光擋雨、勞動保護,有的是標識社會階層與形象身份的禮儀象徵,當然現在更多的是時尚單品。但對於人類而言,帽子其實又不像服裝那樣,是一種生活上的必須品,嚴格地說,它更像是服裝的某種拓展。正因如此,當帽子反復的出現,成為閆占城畫中的必要元素時,我們才會轉而去比對閆占城畫中人物的著裝,這時我們會發現,相較於依附於身體的服裝,帽子的幾何形狀,反而是閆占城調節人物造型的形式元素。
這既是一種方法,也是源於繪畫經驗的事實。或者,作為一個伏筆,我們可以回溯到閆占城的線條輪廓時期——一面抵抗再現性的規訓,一面在探索造型藝術的自足性。在閆占城的畫作中,帽子作為一種現象,始於2018年,也就是在線條輪廓時期,此時畫家更關注於運用素描經驗,在既有的繪畫(史)的圖像結構中,通過變形的形象,尋找一種造型上的趣味感。至於其中的帽子,很可能受到博斯畫作的啟發,有的古怪,有的夸張,但似乎又與敘事沖動無關,閆占城更多的是為了遠離眼前的現實。
亦如反復提到的,閆占城的繪畫是一個基於否定外在世界的漸進過程。然而,當形象不斷逼近於眼前時,相應的,繪畫的矩形邊框也會越來越顯眼。矩形邊框,意味著一種可視的真實,雖然在自然世界,這種純粹的幾何形態從來都不存在。但在繪畫史中,邊框一直以一種悖論形象出現這個人為的世界中。如果造型藝術是一種自主的存在,那麼邊框所提示的邊緣,恰好是關於內外之間的思辨。無論通過透視技術模型的消解,還是現代繪畫形式主義的限定,都可以理解為不同時代畫家解決邊框煩惱的方法。
同樣的,在閆占城這裡,基底雖然排除了外在世界的干擾,象徵一種內在化的圖像意識,在圖像生成前,它與虛無無異;但到了圖像化階段,邊框一下子就會變得實在起來,因為對於畫家而言,邊框不僅僅是一個外在的輪廓,同時也會在造型過程中,轉而變化為畫面內部的空間或者形狀。尤其像閆占城這樣,試圖在現代繪畫的遺產中,建立自己的造型邏輯,那麼他就不得不面對繪畫內部這個歷史化的現實問題。所以,在閆占城的繪畫實踐中,“帽子”有了雙重意味:當將之貼合於人物形象時,帽子作為一個文化符號,映射的是觀看者自身的文化經驗,並由此激發對於人物身份的好奇心;當帽子作為形狀,落實於形式結構中,它實際賦予閆占城更多調整造型的余地。
為了更好地說明兩者之間的關系,在此例舉閆占城在2024年的一幅畫作——《藍帽智者》。在這幅畫中,閆占城描繪了兩個戴藍色帽子的人。藍色,可以視為一種色彩心理學的表徵。當代心理學家愛德華·德·波諾的《六頂思考帽子》就曾將藍色帽子比喻為人類思維之中的控製性方嚮,對應於引導者與管理者的形象。而帽子的形製令人聯想到天主教主教身份的禮冠——在此浮現出一種關於西方肖像畫體裁的繪畫記憶。雖說是智者,但閆占城並沒有描繪具名的人物,而是從形狀出發,通過色域的劃分,將兩個形象組成的體塊嚮右下方一分為二,上半部分的藍色區域形成了一個嚮上伸展,且具有穩定感的三角形。尤其右邊的人物側像,吸引觀者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沿著上半身的軀干輪廓,斜嚮延伸到帽子的尖端,直到突破邊框的上沿。如此看來,從某種意義上說,智者所突破的限定,其實是作為邊框的畫家身體,而一頂頂帽子,對於閆占城而言,則更像是指嚮頭部的智慧。
III
“一個、二個、三個”,作為閆占城個展的展題,緣起於畫家本人對於畫中形象枚舉式的修辭,因為數數的這個動作,包含了他對於畫中形象的歸類,也就是說,在閆占城的眼中,每一幅畫都是一個集合,而整個展覽如同一份清單,呈現了閆占城從2024年至2025年的繪畫作品。在這裡,面對這些畫作,心思精巧,抑或是熟悉集合邏輯的觀眾,也許會心生疑惑,明明標記相同的創作年份,畫作之間也會有著迥然的差異,即便創作於不同的時間,畫作之間又有某種契合之處——或許,面對自己的繪畫,閆占城想到了博爾赫斯筆下中國皇帝的百科全書,這是一個屬於自己世界的名目。
只是,每一幅畫都在描繪人的形象,又偏偏在展題上省略了主語。一個、二個、三個,這種只做增量的枚舉,到底為了什麼?借由意大利符號學家艾科的話語啟發,“雖然涉及的觀念場域都一樣,但每進一步,都增加了一層意思,或者以更強烈的意味表現同樣的觀念”。那麼,對於我們而言,閆占城所涉及的觀念場域,以及同樣的觀念又是什麼呢?有一種類型的猜謎遊戲,其實謎面就包含了謎底——畫家選擇在展題省略的“人”,可能就是我們解謎的關鍵。
人的圖像,我們首先應該認識到,在圖像模擬之前,就已經存在了,人就是他自己的樣子。所以,當閆占城說起,他在收聽電子書時,常常因為某個詞語或者短語,給予他繪畫上的靈感,其實並不令人驚奇。原因就在於,新形成的身體圖像,原本就居於畫家自己的身體中,閆占城所要做的,就是把他們從自己的身體拽出來。從這一點來看,2024年的《蹩腳演員》就很接近這種感受:一個大的形狀包裹著兩個人物形象,仿佛是從基底背景下顯影出來的一個幻象。
但同在一年的其他畫作,我們又看到了某種“變調”。例如之前提到的《藍帽智者》,形狀的元素依然存在,卻已經不再是平滑的線條輪廓,而且在形狀之上,又施加了許多質感意味的表現性筆觸。不僅如此,原先在畫中受到重視的正負形的平面關系,也正在蛻變為對於體塊的暗示。無獨有偶,在2025年的許多畫作中,閆占城為了突出畫面整體的體塊感,直接通過邊框下沿截掉了腳的形象,使得人物之間的腿部關系,如同放在地上的一個個基座。顯然,這裡面顯露出些許雕塑的意味。與之對應的,畫面中充滿力度的斜嚮筆觸,也在提示塊面的質感。
然而,有趣的是,當我們順著形體嚮上,看到人物的表情、人物之間的姿態與動作,又常常會產生一種日常之感,甚至能從中捕捉到一種下裡巴人的世俗氣息。也許這種上下的反差,恰好可以促使我們思考“一個、二個、三個”枚舉修辭所隱喻的存在。就像現象學家梅洛—龐蒂強調的,“大地的存在與我的身體之間有著親緣關系……而這種親緣聯系進一步延伸到他者的身上,他們作為“他人的身體”呈現給我;同樣延及動物,……而最終也包括了大地上的物體,我將它們引入了生命群體之中”。由此,返回到閆占城現在的繪畫,如果人的形象復歸於一種普遍性,那麼其中必然也包含了上與下之間的反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