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競技場 - 席時斌個展
2015.03.07 - 04.19
索卡藝術 ‧ 北京
席時斌的自我競技
文 / 王嘉宏
線是由一系列的點組成的;
無數的線組成了面;
無數的面形成體積;
龐大的體積則包括無數體積···
--- 波赫士.<沙之書>
<沙之書>之中波赫士以荒誕的編碼辦法虛構出了一個完美的迷宮,把書寫的可能性以個人的力量無窮放大。文學創作跟藝術如果可以由幻想題材、哲理主題、荒誕手法及反覆的語言來等而視之的話,或許能夠拿來概括席時斌當前的創作狀態及作品:點線面的無限延伸、重製、翻轉與組合,構筑出專屬於他的自我競技場?席時斌由建筑空間設計的專業訓練作為出發,研究所時期轉嚮進入藝術創作的領域,從實驗性質的鑄鐵鍛造、賸余木料的拆解重組到現今備受矚目的不銹鋼雕塑,由早期片段、流動、不確定性的裝置實驗、走到現在以記憶為名、華麗修葺的奇思宮殿,我們可以看出一位以詩意的想象與勞力的拚搏所累積出深具生命體驗的型式美學,一位趨於成熟並能和生活斡旋且干練有能耐的藝術家。
想象與虛構
雕塑之難,難在於對實體的再現,不管是抽象或是寫實,靠的是創作者以技術將平面思維轉換成立體思維,從席時斌的素描、藍圖可以證明其在建筑空間設計的扎實訓練,他不避諱自己的圖版充滿矯飾主義的意味,素描系列所要表現的是靜止實體的科學化與擬人化,圖面上的馬代表的是可改變的過去經驗,席時斌偏愛收集中世紀宗教圖像(故事)與自然圖鑒(報導),他被圖畫所呈現的故事和繪本的再現經驗所吸引,在敘事模態與視覺形象之間的縫隙挖掘出屬於自己的神秘經驗,他的凝視是如此綿長,在從容、縝密的構思之下他畫出理直氣壯的單線宇宙:<馬#1>、<馬#2:人馬>、<馬#3:阿多羅西與達芬奇>等形體系列,對他而言,馬是無法分割的一塊血肉,他將青春時期的才華浪擲在「馬」的題材上,將精力消耗在好題材、好技術、好腳本在未完成、未成形的「馬的小單位」,其後收拾規劃出完整龐大的作品規模;<馬#5:女王>則是可與帕爾米賈尼諾(Girolamo Francesco Maria Mazzola,1503-1540)的< 長脖子的圣母 > (Madonna with the Long Neck,約1530 - 1534)相互參照,帕爾米賈尼諾筆下的人物線條夸張、過於修長,而席時斌的女王則更往前發展出怪異獵奇的風格,女王頸部以上不見安祥慈愛的容貌,卻是羚羊、蝙蝠、蠅及變形花草的拼湊,看似古典的構圖中卻雜以骷髏、動物骨骼等死亡的意象於畫面上,讓觀看者感覺到象是時間脫臼後的空白與恍然。在所有線條的縫隙中隱藏著席時斌置入的故事球,他每一件素描、圖面都互相滲透、互相融解,看似失控卻涌現出某種象是「夢」的視覺經驗,那是屬於煉金術士的微觀世界、神秘哲學家的小宇宙,是空間中一個(或無數個)包羅萬象的「阿萊夫」之點。
從素描進展到藍圖的過程則是席時斌刻意隱藏的、關於專業訓練及綜合記憶材料的無窮加工。席時斌對於外在想象與夢想的鏈結曾經這麼表示:「即使我們在描述同一個事實,每次說出來的話,都會被講述者做了某些修改;如果是有關於夢象,它更會在我們敘述時被不斷地竄改、重新地編織。」他竭力搜集所有與他自身記憶相關、或外在生活體驗的圖像:臺灣獨有的描花鐵窗、童年寄居外婆家的鐵道記憶、母親的剪刀與裁縫臺、只能和自己玩的孤獨幼年時光等,他將建筑用藍圖設計稿無限修正成為他目前所有生命記憶的映射與總和,記憶自身會不斷的重組與建構,而形成新的故事文本,這些藍色涂料在鋼板上所刻印出的線,是擁有極大可塑性的線,關於時間的綿延與記憶的重寫,滋生出厚度不一的質地。藍圖也是席時斌不銹鋼雕塑的暖身預備動作,對於自我和意嚮對象的關系是從計算機軟件上點對點的線條拉扯、放大、抹去、圖層塊置入所構成,他給出可供觀賞的感覺平面,以線條的幻術將這些不連續、破碎的點組合成圖面上有限數目的集合,並合宜的表達出自己的世界觀;藍圖在未來可能會成為完滿的整體,也可能會被閒置、儲存在計算機中某個資料夾裡,藍圖的世界是晦澀的(obscure),席時斌對於觀看位置的不間斷思考轉化成一次次可能性的延長及豐富魔幻的境界。
物質與構成
在<強記者富內斯>之中最著名的一段話:「『我的夢就是你們的清醒時刻。』反之亦然吧。」席時斌的夢是再清醒不過的記憶,在時間的洪流中跳接,展現出屬於70後、臺灣藝術家時代的可視性,從平面藍圖直達立面雕塑的神秘跳躍,他張顯了一種「造假的藝術」、對於空間可感性的重新排列,類數學算式組合的藝術創造;席時斌的雕塑總讓觀看者目眩神迷於作品中片狀的不銹鋼切割,毫無重復的切片但卻能組成概念上的多數,重新分配的復數平面組成單一(雕塑)個體,面對創作狀態上的自由、材料自身特性的發揮,所有的不合時宜集合總結成他創作的強度與威力,而這些創作能量都是來自野性的召喚。
綜觀席時斌近五年的作品,幾乎都是以獸類為主,不管是代表成年的馬(星座與躍動之馬、符號與記憶之馬)、童年的鹿(路易-小鹿搖擺)、或去組織化近乎玄想的精怪神獸(鳳尾獅鷲、麒麟銀毛、星之獅),對於內在知識的好奇與研究,讓他儼然成為一位對動物形體著迷的科學家、熱衷於製作動物復本的標本師,席時斌對於血身肉體的概念已超越器官上的運作,非自然科學觀、非啟蒙理性的身體智識,現代醫學將「器官身體」的概念統一化、系統化、標準化,卻無視於直觀性的、心靈上的體悟與仿生個體之間的差異性,導致對於生命的理解變得破碎,這也是現代身體觀的消逝與死亡。
席時斌對於自我和欲望對象的關系是非常奇特的,他的創作就是物質世界的凝固與凍結,每件獸類雕塑之中孕育著姿態各異、動靜快慢的運動狀態,他將記憶變成液態,把時間永遠封印停滯在作品之中,讓螺絲與層層相疊的不銹鋼片栓結(動物之門),讓透雕結構表現成為最純粹的操作,在重復性極高的錯位之間給出標志性的離散效果,這是奇幻的、極主觀的內在空間性不斷的拼貼與插入,或許可以說席時斌逃逸出既有的雕塑定義與面嚮,在不斷的拼接組合、來往回復之間散射出銳利的光芒(星之獅),在看到與不被看到的關系之間將雕塑概念的裂隙無窮擴大,他剖開攤平關於雕塑的物理結構、放盡獸類多汁生猛的血肉,將光線的秘密看透、露骨的把不銹鋼質料羅織交錯成裝飾性極高且絢麗的裝置。
競技與陰影
就像電玩打怪遊戲,席時斌走出了記憶之宮後進入新的關卡,即將面對不可知、不可言說的大競技場。席時斌將圖面繪製完成後進入了不銹鋼雷射切割、實體組裝階段,他常說:「其實我也不知道最終的完成品會變成甚麼樣。」雖然每一件作品的組成都是以精密的計算、量化的排列來進行,但最終導嚮的結果往往是個「陰影」,這個陰影是創作者自身的孤獨、是從空無到有的綻放,陰影往往帶有一種「場域」的概念且一直充斥在席時斌的創作之中,一種包圍性、密度極強的能量場,就像蠶吐絲包裹著自身,最後化羽成蛾或作繭自縛默默的死亡皆無從得知。作品終於完成組裝,創作過程中可以發現席時斌正在追求一種極限經驗,在美術史料的旁徵博引、現實經驗的汲取精煉後,雕塑讓他詮釋成一種片狀具穿透性的、空洞卻銳利無比的世界,每一件作品都會歧出、繁衍成別的系列(從單匹的馬到馬車、最後群聚競技),在每個看似不相干的切片與自相矛盾中尋找、組裝出共可能性,並指嚮一個另類可能的世界。觀看席時斌的作品,不能忽略的是作品因打光效果而造成的陰影,即外在的、物理性的陰影,這是一種知識型的建構過程,就像博物學的出現,是依照著事物的外在形式來決定其之間的關系;以<圣母>為例,這是席時斌首件以「人」作為創作,飛繞侍旁的天使與面容鍍金的基督教圣母懷抱圣子(<À droite : la Vierge et l'Enfant >,Jean Fouquet,1420 - 1481),肢體則取藏傳佛教吉祥天女四臂並雙盤腿跌跏坐、脖子扭往不同方嚮廻看的三頭驢坐騎,人體背部籠罩著綴滿類花紋的雙金帶橄欖形對稱裝飾、似窖龕狀完美地圈攏住軀干,該作品除了外在形體的優美之外,更可觀之處是打光效果後所產生如同剪紙般的投影:原本由破碎、冰冷的不銹鋼片組合而成的雕塑變異成另一件作品,將空間平面化、層層疊疊的切面幾何最後在墻上堆砌出了一位黑色的、正低眉微笑的母親形象,這是席時斌隱藏版的作品系列、更是他對於雕塑思考更前進一步的隱形命題,他洞悉對記憶的眷戀並在作品的縫隙之間穿梭、他與母親的記憶完全被作品召喚出來。先前提到博物學的出現,是一種面對知識的態度、是對世界事物的看法與見解;如何區分事物的技術,則是靠功用、形態結構來作出區別,席時斌的<圣母>是隱藏在他心中許久、終於迸發的一道「陰影」。什麼是席時斌的陰影?以Lévinas<現實及其陰影>一文中的觀點來詮釋,在揭去<圣母>形式外衣的同時,我們可以從某個區塊、平面來掌握該作品(如記憶中巧雕窗花的圖樣),這個專屬於席時斌的區塊、其作品嚮我們展現的異域感(exoticism):橄欖形裝飾(女陰)暗示著性力派女神的性原力是創造宇宙及萬物誕生的本源(母親);圣母圣潔的光芒成為墻面的陰影的對照組—暗喻吉祥天女與黑暗天女所代表的禍福相依之概念。從不同的角度觀看此作品卻不會令人焦慮不安,因為雖然看不到作品的每一面,但我們卻可根據所看到的那一面,進而掌握整個作品全體,脫離了既知的文化框架,讓感覺先行、讓觀看迷失在作品之間,它既存在但無以名之。
此次於北京索卡的《大競技場》一展,是席時斌首次於北京舉行的大型個展,更是臺灣青年雕塑藝術家一次大膽且華麗的展示,席時斌回歸最早期建筑製作的專業訓練,將現存於世、世界上最大的古羅馬時期競技場遺跡概念做了一次完美的翻轉,其中<大競技場>一作更是將模型的幾何空間拆解重組成帶有菱形狀且又光滑亮面的立體作品,展場配置上延續歷時性的創作脈絡,<藍圖>的重製、立體雕塑拆解後的墻上浮雕作品、<符號與記憶之馬>、<圣母>、<星之獅>、<動物之門>等經典風格作品一次呈現,席時斌更將會重現他目前最大型、氣勢最磅礡的作品<柏拉圖的靈魂馬車>於展場之內;他希望能於此次展出給出強度極強的物理與精神概念的綜合,競技場將成為他欲望的衍生,每一只不銹鋼片都是一種微世界,是空間性的物理切片、更是時間性的顯微放大,他將自己的內在濃縮進入世界,一種萊布尼茲(Leibniz)式的矯飾主義呈獻: 席時斌以等量繁衍其自身的小宇宙觀,分子化、微觀化的動靜快慢,不斷地在運動著,他並將記憶倍增於作品的再現中造成全然的變種,於是《大競技場》承載著他智慧的特質與高度摹仿的可能,這是一場席時斌對於自我的競技、也是他下一個對於藝術創作的想象,更象徵著他對於理型孜孜不倦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