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沙嶺

觀沙嶺，我暫時的棲身之所，有著這個詩意的名字。

可以想象，曾經的古人，望著湘江中的連綿沙洲和兩岸堆積的河沙，覺得身處的無名山坡喚作“觀沙嶺”應當是再合適不過了。

長沙，是觀沙嶺所屬的城市。幾千年前的知識人，大概是看著江中長長的沙洲想出這名字來的。

江中的沙洲，如今基本都還在。自南嚮北有興馬洲、鵝洲、巴溪洲、柏家洲、柳葉洲、橘子洲、傅家洲、月亮島、香爐洲、馮家洲、蔡家洲、洪州、甄皮洲等等。

觀沙嶺所在之處，能遠眺的沙洲，應當是湘江與撈刀河、瀏陽河這三條河流交匯處的龍州和瀏陽洲。只可惜龍洲因為地處河口而時隱時現、所剩無幾，瀏陽洲則完全湮沒不見了。

三千多年來，江中連綿的沙洲已經面目不同了，其中變化最大的應該是聲名在外的橘子洲。

如今的長沙，已經見不到任何自然的沙洲。江岸邊都是與所有城市類似的江景，偶爾圈出一塊公園，人為地堆些黃沙，作為了小孩子刨坑、砌堆堆的樂園。若是遭遇漲水，沙坑變泥坑，雜草們立刻重新占據這片本屬於它們的土地。以往，應季明顯變化的水位，能讓江中的沙洲和兩岸隨時節變化成為不同的樂園，人對自然也有互動和季節性的期待。

如今的觀沙嶺，嶺，也已經不復存在了，和周圍的銀盆嶺、歐家嶺、罐子嶺、茶子山一樣。原本的丘陵地形，為了城市和公路都被一一鏟平。小時候住過的地方叫做“大坡”，我生活的幾十年裡，周邊一直是山嶺、稻田、河溝和魚塘這種地域性配置。某一年，這些都開始逐漸消失了，“家鄉”變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變得和廣袤大陸無數城市一樣，有雷同的速成江景和街道，矗立著延綿如長城的速成地產。

我對觀沙嶺和長沙過往的這些想象，只是個人經驗下的胡思亂想，當然不及羅新的《從大都到上都》和劉子超的《失落的衛星》那樣深刻。但他們對歷史的懷疑、批判和想象的態度與方法，卻也正是我在自己專業領域會用到的。學美術史的同學也曾聊起他的方法——大膽想象，小心求證。通過對圖像的歷史和歷史中的圖像，質疑、批判和想象，讓過去的圖像與我發生關聯，以此來彌補自己身處狹小物理現實空間的單調與貧乏。在圖像的歷史中，想象與共情，是我連接自己與世界、過去與現在的最重要方法。

從過往的圖像中，我看到人的種種品性。無論怎樣的地域、民族、政治與信仰，總能看到那些人之為人的共有特徵——天真、單純、熱情、愛、孤獨、恐懼、想象力、創造力，這些都能通過圖像與想象穿越千萬年的時間到達我的內心，讓我為之驚喜、感動和唏噓。也想把自己創作的圖像投入無限的圖像歷史中，也期望能自己成為人類這一短暫物種的成員。雖然這想法很天真，可萬一能行呢。

                                                                           2022.5.14 於觀沙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