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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雲南省寫生,正如大衛·霍克尼在約克郡寫生

2015-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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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0月,雲南省石林縣圭山鎮大糯黑村。從上至下依次為:荀貴品、白偉民(左)、黃敏俊、劉瑜(中)、黃春華、陶發、毛旭輝、劉仁仙。(圖/阿燦)


文/孫琳琳(微信公眾號:孤獨與藝術)


2006年9月,英國藝術批評家馬丁·蓋福特第一次來到約克郡東區的布裡德靈頓。大衛·霍克尼把小折篷汽車開得飛快,帶蓋福特周遊他畫過的地方。“我覺得自己在這裡找到了天堂。”霍克尼說。上世紀90年代末,他開始畫約克郡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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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克尼在寫生。(圖/《更大的信息:霍克尼談藝錄》)


也是在2006年秋天,雲南大學藝術與設計學院教授毛旭輝第一次把學生帶到圭山腳下的雲南省石林縣圭山鎮大糯黑村寫生,至今已第十年。而他本人自1979年至今,在此畫了整整36年。


當中國當代藝術在商業和觀念的影響下浮沉前行,當照片成為大多數藝術家的創作資源,在光線變動不息的自然中,寫生從未失傳。


沒有充分的觀看就沒有好的畫家。2015年4月,大衛·霍克尼在佩斯北京的個展“春至”,以及他在北大和央美的講座,再次提示了寫生的意義:


“我不知道哪一位現代派評論家說過,風景畫不可能再有什麼成就了。但是,每當有人說這種話時,我總是固執地想:哦,我相信是可能有所成就的……因為每一代人的觀看方式都各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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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0月,圭山,阿麗。(圖/阿燦)


“你能不能帶我去山上玩?”5歲的阿麗對正在半山支起畫具的毛旭輝說。

“現在要畫畫哦。”

“你這個人是不是不要朋友?”


1979年,當毛旭輝和張曉剛、葉永青還有雲南藝術學院的同學一起背著行李和畫箱徒步5公裡進圭山寫生時,阿麗的爸爸足老三還沒有出生。如今,讀小學的阿麗已經能在晚上講座時坐在學生中間一起聽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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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老三和他的母親、妻子、女兒阿麗。(圖/阿燦)


“在圭山,時間是凝固的。”毛旭輝說。他畫了36年的圭山,是指圭山腳下的大糯黑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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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糯黑村。(圖/阿燦)


2006年,雲南大學藝術與設計學院大三的學生第一次集體來這裡畫風景。2011年秋天,學院把大三、大四的學生和研究生一起送到這裡來上寫生課。


雲南藝術家劉亞偉、金志強、胡曉鋼、段玉海時常來圭山寫生兼輔導學生,各地也都有藝術家投奔這裡寫生。2011年10月,來自臺灣的藝術家黃敏俊,來自新加坡的藝術家謝江水、周壁珊,都在圭山找到了感覺。黃敏俊還獨出心裁地把紅土撒到畫上,他很激動,因為在異鄉找到了故鄉的感覺。


新加坡策展人蔡斯民1997年就到過圭山,2011年他在大糯黑村住了三天,臨走前托足老三幫忙打聽能不能買下村口的老房子——他並不打算住,就是想讓它保持原貌,不要被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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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是圭山的重要建材。(圖/阿燦)


最美的是你無法說出的那一部分


在一群石頭中坐下,看萬物生長,陽光像一場煙。/每一棵樹都是美的。比起該死的人類,它們孤單又寂靜。/甚至,最美的是你無法說出的那一部分。


在石頭寨子大糯黑村,總想起何三坡的這幾句詩。


這塊地方缺水,只種土豆、苞谷、小麥和煙葉。村民純樸,畫具放在田裡一夜也不會有人動。村中有一大片核桃樹林,長著一棵無盡開枝散葉的巨大核桃樹。很多藝術家畫過它,毛旭輝叫它“最美核桃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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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旭輝《圭山·秋日的核桃樹林之一》,布面油畫,70cm×90cm,2011年。(圖/由毛旭輝工作室提供)


“繪畫上有個秘訣:最完美的和最適宜用藝術形式表現的東西,正是造化所賦予的。”安格爾說。


秋天來了,常常整個上午,村莊都籠罩在霧氣中,這樣漫反射的光線是畫家最喜歡的,但是這樣的光線通常也預示著下午將會是一個燦爛的大晴天。


2011年10月25日這天,光線就變了,上午的畫無法繼續,又趕上鎮裡的華猛斗牛場有斗牛比賽,學生們就在足老三的帶領下穿過煤場的小路去看斗牛。


去往斗牛場的紅土路兩側停滿了摩托車和拖拉機,從四面八方來的村民坐滿了圓形斗獸場一般的場地。參賽的牛身上寫著大大的編號,前一分鍾還在觀眾身後安靜地吃草休息,後一分鍾就在斗得滿頭鮮血、黃沙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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圭山鎮華猛斗牛場的斗牛比賽。(圖/阿燦)


足老三最喜歡看斗牛,每次都要看完最後一場初生小牛的表演賽才依依不舍地回家。最近,他買了一頭小黃牛,希望有一天也可以牽牛去參賽。


這是他孩子氣的一面,實際上,父親和兩位哥哥去世後,生於1980年的足老三就獨自撐起了這個家。藝術家和學生們的到來,改善了也改變了他的生活。跟藝術家接觸得多,他也有點懂行了,說話間常有調子、筆觸一類的詞蹦出來。


藝術家劉亞偉送給他一雙很酷的高幫迷彩軍鞋,足老三總是配上牛仔褲一起穿。來圭山畫畫的人多了,也有越來越多的人送畫給他,大家都慫恿他干脆買下後院栓牛的那塊地,建一座私人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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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的小牛。(圖/阿燦)


發現“雲南種子”


來圭山寫生的學生,坐在足老三家“四通園”的長凳上整理畫具,看上去像從小在這裡長大一樣自然。他們被毛旭輝稱為“雲南種子”,這個比喻含著期待,也有祝福的意思。


出生於1984年的陶發在曲靖市師宗縣高良鄉平嚴村長大,長長的斜劉海,穿襯衣總比別人多解開一粒扣子。據說他是家鄉傳統運動“踢腳架”的高手,喝起酒來也很豪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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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陶發在圭山的核桃樹林裡畫畫。(圖/阿燦)



在圭山,陶發屬於“體驗派”,出了太陽就脫掉衣服在田間地頭滿身熱汗地畫。再陰冷的天他也穿得很少,隨身的礦泉水瓶裡總是裝著苞谷酒。毛旭輝說,他的畫是在圭山突然開始有感覺的,沒有徵兆,一下子就對了。


跑過山坡和草垛,另一位“體驗派”高手荀貴品提了一個繃了白色畫布的畫框潛入核桃樹林,他吹著口哨,在林子裡上下來回轉了幾圈,用隨身的小相機拍了些照片。陽光一直穩定地透過樹枝灑在落滿枯葉的林地上,荀貴品把畫架支好,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畫畫。他的筆觸如疾雨般落在畫布上,白色逐漸消失。這時哨聲也停止了,他蹙著眉,專心致志地越畫越快。


在圭山,生於1986年的劉仁仙不僅畫畫,還兼做畫架,開拖拉機,當開心果。小劉的絕活是爬樹,10月正是柿子、梨、蘋果成熟的季節,也是他大顯身手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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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生怕曬黑,全副武裝。(圖/阿燦)



男生赤膊上陣,與圭山赤誠相見。女生則武裝成蒙面人,遮陽帽、口罩、圍巾、圍裙、套袖、長靴一起上身,生怕曬黑曬傷。與她們的如臨大敵相反,已經畢業的小胖在村子裡悠閒地住了近4個月,他的皮膚早和當地人一樣黝黑,出入騎一輛小摩托,村子裡最怕羞的小孩也肯給他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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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4月,圭山,足老三家,“雲南種子”易壽良、荀貴品、陶發、劉瑜。(圖/孤獨與藝術)



“雲南種子”全神貫注地完成他們的作品和人生,也得到了市場的回應和報償。攝影師呂楠曾說:“所謂自由就是我們還能做決定還能選擇,而不是隨波逐流。”他們的幸運不僅在於找到了前途,還在於找到了一塊退可守的鄉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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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0月,劉瑜在苞谷地寫生。(圖/阿燦)


大時代邊上的寫生課


“畫寫生最難的是保持住第一眼的感覺,因為畫著畫著你就會有邏輯,個人習慣也出來了。”毛旭輝左手握著一把畫筆,遠遠地端詳眼前的草稿,同時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學生聊天。停了一會兒,他低頭重新暈開面前的一堆廢顏料,其中有很多這個秋天他大量使用的綠色。


已經畢業的普艷在圭山住了一個月,這天上午,她沒畫畫,就站在毛旭輝身邊看他畫。過了一會兒,荀貴品、劉瑜、黃春華、白偉民也來了。


光線變了,毛旭輝停下筆,轉過頭指點他們幾句。像印象派一樣,毛旭輝畢恭畢敬地追隨著太陽,追隨著光,追隨著他所描繪的對象。藝術史學者呂澎認為,他的藝術是柏格森生命哲學在中國的形象陳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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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4月,圭山,毛旭輝在寫生。(圖/孤獨與藝術)



1997年,毛旭輝人生的第一個個展展出的就是“圭山系列”。2006年以來,他重又開始密集地畫圭山,不論什麼季節、什麼景色,從未感到厭倦。他對圭山的熱愛影響了學生們,他所傳授的與其說是描繪自然的技巧,不如說是一種尋找與自己心靈相通的東西的能力。


白天,所有人都在村子裡畫畫,毛旭輝路過時,學生會舉著畫跑過來給他看,他就停下來說哪哪好,哪哪畫得還不行。“有多少代人畫過圭山了,今天你們是否能畫出跟我們不一樣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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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0月,傍晚,金志強寫生歸來。(圖/阿燦)



每天晚飯前,另一位老師金志強結束一天的寫生,夕陽下由一名學生幫忙扛著畫,自己手提畫具,回到“四通園”。學生們在院墻邊把當天的畫一字排開,金志強點一支煙,開始逐個點評。哪個學生找到感覺了,他就夸一夸,哪個疏懶畫得少了,他就教訓一頓。他很享受學生親近地叫他“強哥”,“學生走得不穩時,需要老師作為拐杖。”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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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通園的“畫展”。(圖/阿燦)


有一回,一個學生戴著MP3在田裡畫畫,金志強走過去一看,畫得糟糕,他大為光火,把調色盤甩到了田裡。第二天,這學生果然認真起來。“不是錯與對的問題,而是看你有沒有感覺。”金志強說。


晚飯後,毛旭輝和金志強起身去散步,學生們也跟著,前後左右為他們舉著LED燈。在圭吧(老三家斜對面的小賣部),毛旭輝停下來買“爽歪歪”給大家喝 - 昨晚“鋤大地”他一定是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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圭山的傳統娛樂項目“鋤大地”。(圖/阿燦)



臺灣來的藝術家黃敏俊抬起頭,瞥見滿天繁星,趕緊叫大家看。學生們笑鬧著、驚嘆著。


“帶學生來圭山以前,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他們面對藝術開心起來”。毛旭輝靠在圭吧門邊,愉快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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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十年的畫箱。(圖/毛旭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