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觀集:失序三重構
2025.06.28 - 08.02
反觀集:失序三重構
文/楊紫苑
唐代志怪小說集《酉陽雜俎·物異》中記載了一面玄妙的鐵鏡:其“徑五寸余,鼻大如拳…數人同照,各自見其影,不見別人影。” 試想,如若天下萬鏡皆如此映照,我們所認知的“我”,是否不過是鏡中獨存的虛影?若一切映射皆不與他者重疊,那麼,“自我”是否只是一座封閉的認知孤島——既無法被他見,亦無法自證?
在這個深度異化的時代,社會結構癒發將個體從過往經驗中剝離出來,推嚮斷裂的邊界。人和事物逐漸被切分、歸類、編碼,最終如同一座座漂浮在混沌之海的島嶼,困囿於氤氳霧障。正如鏡中的“自我”或許未曾真實存在,卻持續支配著人類對世界的認知以及對他者的隔絕。本次群展所呈現的作品,藝術家們並非在對現實進行直觀陳述,而是回返於表象下的裂隙之間,揭示和重構那些難以言明的內在痛癥和既有秩序的偏斜。
天地初開時,世界尚未被命名。《淮南子》所言的“窈窈冥冥,芒芠漠閔”,正是人類對外界認知的原初和起點——一個尚未被理性規訓的視覺“幽界”,迷蒙恍惚且無形。在這裡,風景不是人類視線的產物,不會臣服於人的凝視,而是異質共生者的隱秘棲所;圖像不是再現的媒介,而是意識跌入迷妄後所見的神秘圖景,紀錄著萬物未曾分離的地貌。
趙夢的《墨境系列》作品踐行著道家“大象無形”的理念,以水墨構建了一種迷妄的形態。山形虛化如影,霧氣彌散成界,仿佛宇宙之道本身的昭示。地理空間被悄然溶解為一種“非人之眼”下形成的流態。那是一種介於原始物質與精神之間的維度,似是太初之氣的殘留,又是藝術家潛意識圖景的投射。山非山,水非水,在看似不可居的地景中,鏡像與虛影競相纏繞,物我的界限已然消弭。
曾健勇的《諸野》系列進一步瓦解了“以人類為中心”的視覺常態,仿佛將我們引入一片無跡可循,無屬性可言的野地。山澤安寧如初,然其寂寥之中卻潛伏著異類的敘事脈動。這裡不再是景觀所構建的簡單視域,也不屬於任何傳統地理或文明坐標中的“場所”,它靜默、繁茂、溫和,卻容納了眾多隱秘的、無法被規訓的生命形式。觀者由此體會到一種傳統觀看定式的崩離:那種習慣於徵服、定義與歸類的凝視,在畫面中被悄然懸置,讓位於一種無聲的、去主體化的凝視結構。而正是在這樣的結構中,未知世界的意象得以浮現,草木百卉得以發聲,旖旎風景不再為人設,而是成為異質共棲的容器。
在“入妄”之後,世界的界限松動了,在理性文明的邊緣,異形浮現。它們自夢魘的深處升起,從身體的暗影中成形,如同神秘氣流在皮膚下翻涌。繪畫不再是摹寫現實的技藝,而是一種“顯異”之術,逐漸從集體意識的裂隙中提取出個體造化。對此,白居易在《白氏六帖》中早已洞察變化之道:“雖變化之萬端,未始有極。物既反常。”在陰陽無常與形變無極之間,生物、情緒與身份跨越常態,進入妖變之域。“人”非恒定之物,可為獸、可為鬼、為神,既是自我的演變,也是文化的回響。正如藝術家作品中的圖像,“人”不再是自足自明的本體,其崩解之後變成了失控的肉身,也是面孔之下的鬼魅。
方力鈞的創作構筑了一個視覺化的遊離劇場,那些不斷復現的面容在畫布上形成詭異的回聲,它們既是肉身異化的面具,更是集體無意識的視覺殘像。觀者不難發現,其繪畫中標志性的咧嘴大笑在早期版畫作品《1999.3.1》中已然消隱,取而代之的是嚮上凝視的群像:人們的表情凝固在麻木與恍惚之間,高舉的手臂如同進行某種荒誕的儀式,每道空洞的目光都在丈量與現實斷裂的深淵。在這裡,癔癥不再是隱秘的癥狀,而是常態。每一個面孔在被觀看中經歷著語言的消弭與形體的潰散,最終異化為“肉身志怪”的當代圖騰。當確定性的面容在畫布上不斷溶解,方力鈞創造的不僅是個人的視覺風格,更是一種時代精神癔癥的敘說。
季大純的作品則更像是一本“異象解剖日志”,每一頁都記錄著“似人非人”的未知物和不安未明的情緒脈絡。他的圖像處於裂變與崩壞之間,主體在畫面中變形,似是精神邊界塌陷時生成的生物體,亦是“心魔”的顯映。在《骨頭的樹》中,藝術家構建了一個違背自然法則的異形生態系統:細胞和骨骼相互寄生,縷縷菌絲穿透骨質間隙,整個畫面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有機生長”過程。這讓人聯想到法國哲學家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所說的“無器官身體”(Body without Organs, BwO)概念,即“一個不受管製的軀體(不一定是人類)的潛在可能——其組成部分沒有強加的組織結構,可以自由運作”。季大純筆下這種扭曲異常和尚未命名的生命形態,僭越了傳統生物分類學,用嚮上的生命力掙脫了自體形式的束縛。
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
——《莊子·齊物論》
生命的開端即是命定的投擲,“存在”從未以自愿為前提。人類在“成形”的一刻,便被拋入世界,任由時間推演其必然的消耗。在這個既無起點亦無終局的軌道中,個體不斷與外物相摩,直至形神俱散。又或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出自老子《道德經》),自然無情,圖像、情感與肉身皆在冷酷的秩序中被犧牲、被遺棄。當“異現”成為現實的另一種顯影,人們便試圖沖破視覺與認知的障礙,這也意味著一種認知框架與體驗方式的崩塌。我們不再著重於某個視線中心、一個統一結構,而是將圖像的結構瓦解為堆疊的碎片。這使得一些藝術家仿佛在秩序坍塌的“考古現場”裡取證,尋找殘存的記憶線索。此時的世界不再鮮活,而是以“剩余”之姿延續其存在。視覺冷卻,圖像如灰,一種黯然的返樸正在發生。
在類似“循古”的歷程中,譚軍提供了一條別樣的路徑,他的作品常以古地為入口,潛入記憶的裂隙中構建出一套既熟悉又陌生的地貌語言。他以一種冷峻而節製的方式,營造出“半真半幻”的地貌圖層和邊界模糊的場域,這是對文明結構塌縮後的詩性復寫,圖像不再完全寫實,卻又充滿人文精神的回聲。比如,紙本水墨《恓惶41》與攝影作品《物候記4》並置展示,“鹿”這一意象在古樸與現代之間串聯,此地沒有敘事的完整性,只有人類尺度被剝離後,所遺留的荒涼感知與錯位實境。畫面中凝結著被時間剝離後的精神沉積物,即一種關於記憶的斷層感。
桑火堯的創作進一步冷凝了圖像與情感的溫度。他以極簡的冷色調和密閉的結構法則,製造出一種無焦點、無主語的圖像。這些圖像無關陳列,更像是某種測量失敗後的幾何遺骸。與此同時,藝術家賦予其《邂逅某人》、《春入夢》等浪漫化的動詞名字,那些被抽離了暖色溫度的形式模塊,與充滿文學暗示的標題形成一種糾纏的悖論關系:當命名這一行為試圖給予浪漫敘事時,畫面本身卻頑固地保持著薛定諤式的“曖昧性”。桑火堯的每一件作品,都像是沉積的“化石圖像”,是時間的斷面,是對我們所身處之圖像世界最深沉的凝視,更是對人類主觀意識的超脫和流放。
“入妄——異現——破障”並非一條線性的通路,而是一場無盡的遊移與回旋。“破障”並非終點,卻是通往下一重幻影的法門。個體於圖像與感知之中流轉,沉浮於不斷塌縮與再生的秩序之潮,如同在折疊的時空中踽踽獨行。藝術家們的創作由此成為一場持續的越界,穿越於理性與迷妄之間,喚醒那個尚未成形、卻已在場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