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依雅:金科玉律

 

王依雅:金科玉律

 

/杨紫苑

 

西汉学者扬雄在王莽篡汉后写下《剧秦美新》,借赞美新朝来批判秦政,其中提到“懿律嘉量,金科玉条”,后世衍化为“金科玉律” 一词,本意是指神圣不可动摇的法则,到当代语境下却有了某种偏转,逐渐带有后现代的反讽意味。王依雅的创作敏锐捕捉到了这种变化,她用视觉叙事把传统伦理的内在悖论具像化,一层层剥开其典雅温润的表皮,露出内里包裹的残忍与苦涩。

 

“金科玉律”,犹如玉上镌刻的铭文,晶莹却冷峻。当我们凝视那些被世代奉为圭臬的礼仪规范,便能察觉其中潜藏着对某些群体的系统性压迫,主流话语以道德为礼冠,把传统当权杖,擅自操控着他人的命运。这一点在性别秩序里尤其明显,诸如重男轻女之类的文化积习,就像无形的枷锁,既禁锢身体又侵蚀个体精神。女性长久陷于陈腐文化的阴翳下,加之对自己的过度苛求,其身心在双重压抑中不堪重负。艺术家由此发问:那举世钦慕的光环若以真实和自由为代价可值得?

 

 

一.有情世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红楼梦曲·引子》)曹雪芹此问如叩天地之门,在混沌之初便为众生写下命题。自世外入世内,“情” 在人间点燃生命的欢腾,让寻常岁月熠熠生辉;又构筑绵密的纠葛之网,令芸芸之辈在风月中历其滋味。人因情而相聚,又因情而离散,人世荣枯在王依雅的作品里似绣纹暗织于素锦。

  

作品《尘寰》描绘了大观园的盛景,楼间云烟缭绕,灯火辉映,阁内翠袖红巾,人身憧憧,华贵已至极处。作为一个“临时天堂” ,大观园承载了无数儿女思绪,情之火焰在各自的命运中燃烧,因而作品画面处处浸透着浓烈的情韵。繁华与衰落相生相随,正所谓“百回过锦人间戏,女痴儿总未真”(徐昂发《宫词》),痴情之人总愿身处其中,飞蛾扑火,一头扎进温柔与炙热。即便烧尽热情,那些灰烬中的丝丝不甘之火和飞舞的碎片依然能叫年轻的心怦然。

 

作品《上元》里,王依雅首次引入影像装置,风铃、逝水和人语的清响同绢本之下透出的暖色光影结合,似流年的脉搏在虚实之间震颤。《长宵》却是冷色弥漫,楼阁依旧,可物是人非,像夜幕下长久的等待。有情之世,总归在生与死的交替中呈现。于是,艺术创作不再是单纯的场景再现,而是成为显示“存在”本身的途径。繁盛与寂寥,缠绵悱恻与荒芜冷落,“情”的轨迹化作一条幽暗之河,既滋润生命,又引领我们直视无法回避的现实。

 

 

二.荣耀

 

有言道:“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杜牧《过华清宫绝句三首》),极致的享受被推至顶端,好像把人世的繁华也推到了顶点,但那绚目的光华里始终藏着暗处的裂缝,“极盛之美”本就携带自我熄灭的因子。

 

《繁空录》是王依雅最被人所熟知也最具代表性的系列,也是对繁华与虚空形象化的演绎。作品用宋代皇后九龙花钗冠为廓,置入西王母女仙境界,落英漫天,瑞霭盘绕,繁复的纹饰与器物叠影交错,多种符号并置以营造出一种时空错位的幻境与窒息的华丽。然而在她的描绘中,富丽的表象与空虚的内核始终形成反差。艺术家并非轻易否定繁华,而是以诗意的笔触和近乎迷恋的姿态,将其推向极致,却又在画面中早已预设了其崩塌的路径。正因如此,繁华与幻灭在同一图景中并生,构成张力十足的悲剧美,观者愈是沉醉于此,愈能感受到其下潜藏的冷冽与清醒。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世景恒常,江月依旧,年复一年,它们看上去总是那般相似,然而在这代代相续的荣光中,艺术家试图撕开华丽叙事的袍服,直指背后的隐性机制:历史书写往往将个体的苦难与泣血化为宏大叙事的镶边与装饰。繁华的美因此成为双重符号,既是人间迷醉的顶点,也是虚无颓然的征兆。王依雅的创作正是在此对立中展开,以极华之境引出内在空境的思考,以毫无保留的释放换来水落石出的真相。

 

 

三.宿命

 

由表入深,方能触及本质。人历经爱恨荣辱,将暮之年方在回望中感知宿命的幽影,从此照见个体对抗现实的徒劳。无悲剧则无极端,无极端则无至美。虽言“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列子·力命》),人的“努力”本身,可能也是命运安排的一部分,人类却不甘心在既定命运中沉沦,他们将“至情”注入其中,以热切、哀痛与执念赋予其温度。悲剧因此化为灵感之泉,于裂隙中滋生出无限可能,艺术得以超越伦理道德,不以善恶为归依,而以显露真相为本质。王依雅以“美”绘“悲”,以创作承载痛苦,将不可违逆的宿命化为可被观看的图景。正是在这种转化中,作品成就了自身。它无意救赎,却以昭示为使命,让人类在命运的重负之下,仍可窥见一丝悲悯的光辉。

 

作品《愿》是王依雅首次尝试的大型装置,五米高的“许愿树”像寺院和景区里常有的布置,却在此衍生了沉重的寓意。铁链悬垂,红丝带与铃铛层层叠叠,好像无数人的呼喊。欲望在此被包装成愿望,它牵引着命运的走向,也对准了宿命的铁律。“树”本该象征生长与繁茂,但这件作品里的野蛮生命力却是由欲望堆砌而成,众人的祈愿意味着厚重的桎梏。那些被系于铁链的丝带,既作为信条招展,也成为勒绳攀缘。人越想挣脱,就越深陷其中,越受到欲望锋利的反噬。所以《愿》不仅是对欲望的形象化描绘,更是对宿命的哲学隐喻。愿望看似美好,但在无尽的堆叠中露出痛苦的面目。人类宿命并不在他处,而潜藏在人心无尽的深渊之中。

 

在所有社会结构中,性别压迫往往是最直观的。《女诫》系列的灵感源于艺术家本人的生活体验,王依雅在抄录《女诫》(东汉班昭所撰,一篇教导自家女性做人道理的家训)时,直面那些冠冕堂皇却荒谬至极的训诫:女子要伏在床下以示卑弱,要纺织烹饪以待宾客,在外不可言笑,对内不作艳……作为一部被奉为典范的“教科书”,《女诫》把儒家价值观转化为女性的日常枷锁。它看似端正,却在暗地里完成了规训与压迫。王依雅因此开始反思:人们习惯在诗词文籍中沉醉于华美意象,却很少去关注其中潜藏的糟粕与腐朽。创作可以揭示文化的双重面貌,把被遮蔽的地方重新显现出来,引导人们去看见真相,《女诫》系列作品由此成了一种权力压迫的视觉隐喻。画面中,传统束身衣或以繁花点缀,或以蕾丝妆饰,又或以铁铸成形,它们勾勒女性婀娜的身形,却丝毫不顾及人的正常生理结构和日常实用性。冰冷的铁丝交错于画面之上,如同藤条。背景里规整誊抄的东西方训诫之词,仿佛父权制镌刻在文化基因里的符咒。这种以“成全”为名的“迫害”在全人类文化中蔓延,越发展越精致,直到连一个可见的伤口也无法寻觅。

 

 

四.彼岸

 

迷妄有虚空,依空立世界。

想澄成国土,知觉乃众生。

——《楞严经》

 

人历经尘世,在纷扰中尝遍悲欢离合,知万象皆苦,盛衰无常。偶有瞬息的清明,得一刻逍遥,仿佛灵魂暂时超越了现实羁绊,自由于天地之间。最终,我们明白我们所执着的一切都不过是妄念幻起,如梦如影,实无定体。此时,人不再为欲望所缠,不再为悲苦所役,而将生命的体验提炼为超然的觉悟,去往更深更灵的地方。

 

陆龟蒙在《奉和袭美太湖诗·入林屋洞》中写:“俯窥紫烟笼,仰聆白云诵。焉知真灵墟,不与人世共”。“真灵墟”是仙人栖止之所,隔绝凡尘,不与人世同流,寓示人心唯有忘却执着,方可契入超然之境。王依雅的《灵墟》正以此为意象,画面整体以粉色为基调,氤氲出柔和而平静的氛围,亭台楼阁在云雾缭绕间若隐若现,为观者开启一处内心的秘境。“灵墟”其实就是内心深处的空灵之境,在此处,纷扰的尘世被暂时搁置,欲念的喧哗化为沉静的回响,灵魂因而得以返观自心,重归本源。

 

作品《云笈山》则取意于道教名著《云笈七签》,所绘并非尘世可寻可见之地,而是王依雅构想的仙境。古代社会女性地位卑微,但在道教的宇宙观中却获得了一席之所。正可谓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道德经》 ),与儒家“阳尊阴卑”的秩序不同,道家视阴阳为天地间并立的两极,无高下之分,平等而互依,流转可互化。画中仙山以青绿为韵,翔禽自长空盘旋,仕女或独坐清赏,或群聚同乐,神情闲雅,似一方为女性设立的乌托邦。从此再无荒唐的教条,再无森严的阶级,唯有相和相生的逍遥景象。这也与上文《女诫》所展现的“束缚”形成对照,一边是被捆绑的悲戚,一边是与万物同游的徜徉,观者在二者之间游移,仿佛经历了一次由挣扎到通透的转变,过往的积郁逐渐消解,心口顿生清明。

 

返归自然并非流亡,而是一种渡越。正如《金刚经》所云:“欲到彼岸,须凭般若……心迷则此岸,心悟则彼岸”。王依雅的作品,如同一叶轻舟,引人自尘世虚妄渡向心灵澄澈。观者在繁华与覆灭、禁锢与自由的交替中感知到,所谓彼岸并非隔绝之境,而是心灵从执念中解脱,于悲剧中见美,于无常中得自在。